作家:錢紅莉
愈連年根,愈憧憬回到農村過年。
在吾鄉(xiāng)樅陽,大概尾月中旬的格式,全村人家便發(fā)端殺豬。
豬肝,切裂片,徑直下在清水里汆著吃,出鍋前撒一撮香蔥,香而糯。豬肺可做心肺湯,鮮極。豬腸是好貨色,殺豬師父擅于整理,變把戲一律,片刻本領就將整副軟塌塌滑溜溜的大腸翻轉過來,盤成直徑一尺長的圈子,拴一根尼龍繩,掛在墻上。接下來的深加工,則由住持中饋實行。
在吾鄉(xiāng),豬大腸最有吃頭。洗凈,裝入浸泡一宿的糯米,剪成一節(jié)一節(jié)的,兩端以麻線繩扎緊。待白氣鍋里的水滾蛋,將大腸下進去清燉。是焚燒蜂窩煤的那種火爐,急火燎開,爐門封上,留一絲風口,文火慢燉,大概兩鐘點而成。腸衣脆韌而滑爽,糯米飯軟硬適中,越嚼越香,塵世至味。吃過糯米大腸的人,一輩子不會忘。三十有年往矣,再未享受過這款美味。
殺豬也多是為著辦喜訊娶子婦之需——半邊豬看成彩禮。豬身貼滿紅紙,斜躺于稻籮,挑至女方家;余下半邊豬,自家辦酒菜。吾鄉(xiāng)匹配的日子,總選在尾月或一月,年終年頭,算是喜上加喜。也有酷夏娶子婦的——密斯有孕在身,等不迭尾月了。夏季里,村里來新婦子,總感觸缺乏一點什么,縱然豬也殺了,宴席也擺了,也總顯急遽輕率,不比尾月一月那么莊重。夏季嫁過來的新婦子,眉宇間總有一種失根飄蕩的憂傷,一副怒氣沖沖的相貌,猶如不太痛快。
固然哪家年年城市養(yǎng)上一兩端豬,到年終,很多人家仍舊一齊牽著哄著,送去鎮(zhèn)上采購站,換少許鈔票,積聚起來,用來蓋屋、娶子婦,大概當作來年開春的化學肥科錢。雞鴨鵝,倒是有的。臨年終,吝嗇洪量地宰幾只貢獻老翁,大人也才不惜喝一碗湯。
幼年的尾月,好天多。
一只肥鵝,殺了,投于稻籮,坐在門口亮堂堂的陽光下,寧靜又潛心地拔毛,一點也不煩躁。尾月里,連風似也變得和緩,盡管吹得輕一點,再輕一點,不至于將鵝毛吹到天上。一只大肥鵝的毛,拔一上晝也拔不完,拔著拔著,便到了午飯功夫,拍鼓掌上的鵝絨,將鵝丟在稻籮里,徑自回堂屋用飯。吃罷,接著拔。拔完大毛,尚有深嵌于皮下的毛樁子,需一把小鑷子,一根根夾出。拔鵝毛樁子,真是一場禪修,急不得。大鵝終身都是吃稻子和青草的,毛拔光了的鵝,能看到皮下脂肪,簡直鮮艷場面。褪了毛的雞鴨,一律嬌黃欲滴,一道拎到河濱,剖肚,洗得純潔,掛在結滿冰柱的房檐下,等年三十黃昏煨燉。
月朔凌晨,扯一只雞腿放在藍邊碗里,再放花椒蛋、糯米圓子幾何,上面蓋一筷子掛面,熱烘烘地端給隔鄰單過的爺爺、奶奶,大概堂爺爺、堂奶奶。年頭二,小兒童按例要去給外公外婆賀年。拎一包掛面、兩條方片糕、兩斤肉、一斤紅糖等實物,走四五里的路,被外婆接到,尚不迭午飯功夫,她便到灶房,旋即端出一碗雞腿面。小兒童老是“年飽”,哪能吃得下,頂多喝幾口掛面湯,吃一個黑沉沉的花椒蛋,以至瞥見雞腿,只感觸濃重。一只長年被大白菜萊菔彌補的寡瘦的胃,怎樣經得起遽然到來的葷腥?此刻,日日肉食,胃也不覺什么,許是錘煉出來了。
21世紀了,吾鄉(xiāng)不知可還保持了年三十傍晚家家宴請菩薩的陳舊風尚。這并非封建迷信,而是新故人替的典禮,更是對天下天然的敬重。
三碗菜擺在篾籃里,拎至曠野。村前,縱橫著一條條矗立的圩埂,大普遍人家將宴請場所選在圩埂背風處。一只整雞,是一碗;另一碗,肉燒生腐;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塊四方形的五花肉,又是一碗。那些大葷,從來看也看不見。
雞,是雄雞,略略于沸水里焯一焯,趕快定型,撈起,于雞脖處精巧地插一根洋火桿般渺小的竹棍,令雞頭輕輕昂起——整只雞赤身赤身危坐于碗里,隨時要打鳴的架勢,繪聲繪色;四四方方的一塊五花肉同樣在沸水里焯一兩秒鐘,向來松垮的肉,登時規(guī)則起來;再取五花肉一塊,切至麻雀巨細,鍋里煸出油,倒入生腐爆炒幾下,盛起裝碗。生腐,與合肥的豆花果相若。
三碗大葷,一字形擱在地上,再斟三杯燒酒。拿出折疊至扇形的黃表紙,分紅三堆。一致根洋火,火苗明黃,黃表紙焚燒之后的灰燼,徑直地往天上飄。將一掛小炮竹丟在焚燒的火堆里,噼里啪啦一陣脆響。結尾,將三杯酒逐一傾灑于草地,大人、小孩所有朝虛空間的偉人叩首。
農村寬大無際,農村邊際此起彼伏的爆竹聲,映襯得塵世虛靜莊重——各路偉人危坐天庭,安靜觀賞這極富典禮感的塵世。
宴請完表面的偉人,還家連接以這三碗葷腥請本人的前輩吃飯,咱們方可吃上除夕飯。年三十的夜,慢慢黑下來,咱們姐弟仨跪在堂屋,給虛空里的前輩叩首。媽媽自言自語:“老祖先庇佑兒童們統統泰泰的哦……”年年如許。
月朔早餐前,三碗白粥,三雙筷子,一字形擺在桌上,意即,祖上先吃。過第一小學會,白粥撤下,倒入豬槽,咱們本領吃早餐。盛粥、擺粥、撤粥,都由我來做,謙和有禮,鄭重無聲,涓滴不覺枯燥繁蕪,有所依有所信的一片忠誠,也是年的典禮感的構成局部。
那些年,爸爸老是退席,他過年罕見還家。她們的汽船年三十或泊于上海,或停泊于漢口、蕪湖……他是給海員做思維處事的政委,必需起領先典型效率,不許專斷離崗,他部下的幾十名共事倒可輪番還家過年。
別家出去請菩薩,都是父親帶著家里的男孩,女孩極少介入。只有咱們家,年年由媽媽領著咱們去?;仡櫪铮瑡寢尷鲜墙棠暧椎牡艿苓€好嗎劃亮洋火,給紙點上火。
那些風尚,跟著年紀的癡長漸要忘懷了,每臨年節(jié),頑強在內心過一遍,似乎重回幼年,獲得一顆糖,從來含在舌上,舍不得品味——有一種甜,絲絲入扣,如圣光普照,它確定來自天上。
《光昭質報》( 2020年01月17日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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