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東一哥再生資源科技有限公司
《古典的綠水: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》,潘向黎 著,群眾文藝出書社,2022年2月。
牢記是上世紀(jì)八十歲月,父親的書齋里已經(jīng)懸過一幅字,是他終身的教授、已經(jīng)的室主任朱東潤教師的手簡。那是蘇軾的《贈孫莘老七絕》之一:
嗟予與子久離群,耳冷心灰百不聞。
若對蒼山談塵世,當(dāng)須舉白便浮君。
朱教師寫好這幅字后,就放進(jìn)一個高調(diào)紙大封皮,遣人送給了其時我家住的復(fù)旦大學(xué)大學(xué)第四校舍號房。那幅字寫得好,父親感觸——“那派頭說高山蒼松,說虬龍出港,都既無不行又不夠貼切。”(潘旭瀾《若對蒼山談塵世——憧憬朱東潤教師》)朱教師的字上沒有寫歲月,父親的作品中說是1987年,該當(dāng)不會錯。
大概是想起了蘇軾其時的痛苦楚境,大概是因錄蘇詩而不自愿地融入了蘇體作風(fēng),這幅字與朱教師平常的溫潤含蓄各別,顯得翰墨揭幕、骨力剛毅,有凄愴而傲慢的滋味。這是蘇東坡寫給心腹孫覺(字莘老)的,道理是說:我和你擺脫都城的那些人很久了,咱們對世上的事也仍舊沒有什么愛好了。面臨好得意我們就該喝酒,即使你還要談起世上的事,我就罰你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杯。
我是看著朱教師的這幅字,把這首詩背下來的。正如我兒時背的第一首東坡詞,“明月何時有”,也是經(jīng)過父親的手抄頁背下來的——是的,手抄頁,不是手抄本,由于其時并沒有“本”,即是徑直寫在質(zhì)量精細(xì)的文原稿紙的背后。
蘇東坡,有人說他是大文學(xué)大師,有人說他是大墨客,有人說他是大詞家,有人說他是書法家,有人說他是諍臣,有人說他是一個好場合官,有人說他是居士,有人說他是美味家,有人說他是茶人,有人說他樂觀奔放,有人說他堅忍堅忍,更有人說他之上諸項皆是……而在我可見,蘇東坡是我自小就領(lǐng)會,并從大伯的作風(fēng)中發(fā)覺到他非比凡是的人;厥后,我領(lǐng)會了他的舉世無雙:蘇東坡,是每個華夏人都想與之做伙伴的人,是塵塵世最逼近偉人的人。
《古典的綠水: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》內(nèi)頁插圖。
我生閩南,閩南人說后輩不諳塵世、費(fèi)解費(fèi)解,會說:“你如何像天上的人!”固然是品評、嘲笑以至指責(zé),但我由此自小領(lǐng)會,人,有地上的人,再有天上的人。蘇軾,恰是一個“天上的人”。我有證明:他本人說了,“我欲乘風(fēng)歸去”。普遍的常人與天的聯(lián)系,最多是計劃著“上去”,以是叫“上天”,而他是“歸去”,天上,是他的來處,是他該當(dāng)在的場合。
蘇軾。蘇東坡。坡公。坡仙。
這人本來是說不得的,一說即是錯。顧隨在1943年寫的《東坡詞說》文末,覺得蘇詞“俱不許如許說”,本人“須先向他東坡居士懊悔,而后再向世界學(xué)人賠罪”??嗨處熀卧S人?他姑且如許說,閑雜人等怎敢再說一個字?
從來深信:對蘇軾,絕口不說才是公理。景仰東坡的人,一提他的名字,相互調(diào)換一個目光,相視會意一笑,才是上佳對策。
這位“天上的人”,景仰他的人那么多,接洽他的人也多,并且接洽得那么透,“古人之述備矣”。但人是人,我是我,一萬部分眼中有一萬個蘇東坡,再思瀟灑如東坡者,大概會說:“東坡有甚說不得處?”便也無妨一說。
蘇東坡和水的因緣
東坡和水,因緣更加深。
大概是由于他出身在四川眉山,“我家江水初發(fā)端”(蘇軾《游金山寺》);大概是動作南邊人,自幼感遭到“天壤之間,水居其多”(蘇軾《何公橋》);大概是由于他和水更加無緣,“我公所至有西湖”(秦觀《東坡守杭》),“東坡四處有西湖”(丘逢甲《西湖吊朝云墓》);大概是由于清流的美,與他的明快心地和藝術(shù)氣質(zhì)更加符合;大概真的應(yīng)了那句話——“仁者樂山,智者樂水”,東坡不只是一個仁者,更是一位智者。
東坡愛水。談本人的作品時用水的比方——“吾文如萬斛根源,不擇地皆可出”,他談好作品的規(guī)范,也用水的比方——“如行云清流,初無定質(zhì),但常行于所當(dāng)行,常止于不得不只,章法天然,模樣橫生”。后裔用“蘇?!眮碓u介他的詩文,很適合,也正對了東坡的性情。讀東坡作品,其邁往凌云處、淋漓盡致處、妙不可言處、閑遠(yuǎn)蕭散處,總要各人本人去領(lǐng)會,但最要領(lǐng)會的是那種像水一律的精巧、寬大和自在。
東坡多寫水。他一寫水,車尾就特殊精力。前《赤壁賦》中“雄風(fēng)徐來,水波不興”“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”等句不說,只看他的詩詞,四處都有波光和水聲。
且看他寫湖:“江南春盡水如天,腸斷西湖綠水船”,“鳳凰山降雨初晴,水風(fēng)清,晚霞明”,“和風(fēng)蕭瑟吹菰蒲,開閘看雨月滿湖”,“水清石出魚可數(shù)”,“水光瀲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”,“菰蒲廣博水茫茫,荷花夜開風(fēng)露香”,“水枕能令山俯仰,風(fēng)船解與月徜徉”……
且看他寫江河:“只有一江明月碧琉璃”,“深夜風(fēng)靜縠紋平”,“江涵秋影雁初飛”,“半濠綠水一城花”,“霜降水痕收,淺碧粼粼露遠(yuǎn)洲”,“一千頃,都鏡凈,倒碧峰”,“岷峨雪浪,錦江春光”,“霜余已失長淮闊,空聽涓涓清潁咽”,“隋堤季春水溶溶”,“竹外桃花三兩枝,春江水暖鴨先覺”……
且看他寫浪與潮:“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,“多情風(fēng)、萬里卷潮來,薄情送潮歸”,“雪浪搖空千頃白”,“深夜潮來,月下孤舟起”……
且看他寫雨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亂入船。卷地風(fēng)來忽吹散,望湖樓下行如天”,“太空黑風(fēng)吹海立,浙東飛雨過江來”,“墨云拖雨過西樓”,“欹枕江南煙雨”,“疏雨過,風(fēng)林舞破,煙蓋云幢”,“瀟瀟暮雨子規(guī)啼”,“雨洗東坡月色清”,“急雨豈偶爾,催詩走群龍”,“雨已傾盆落”,“煙雨暗千家”……
且看他寫溪:“照野彌彌淺浪”,“山下蘭芽短浸溪”,“北山傾,小溪橫”,“連溪綠暗晚藏烏”……
電視劇《蘇東坡》(1994)劇照。
看他寫洪流:“猶如兔走鷹隼落,高足下注千丈坡。斷弦離柱箭動手,飛電過隙珠翻荷。四山眩轉(zhuǎn)變作風(fēng)掠耳,但見流沫生千渦?!?/p>
看他寫泉:“雪堂西畔暗泉鳴”,“獨(dú)攜天上小團(tuán)月,來試塵世第二泉”,“勸爾一杯菩薩泉”,“但向空山石壁下,愛此有聲無效之清流”,“橋?qū)λ麻T松徑小,檻當(dāng)炮眼石波清”,“倦客灰塵何處洗,真君堂下寒泉水”……
水最大者為海,看他寫海:“東方云層空復(fù)空,群仙出沒空明中”,“登高望華夏,但見瀝水空”,“云散月明誰裝飾,天容海色本廓清”……
水最微者莫過露,看他寫露:“曲港跳魚,圓荷瀉露”,“草頭秋露流珠滑”,“月明看露上”……
在人生結(jié)果階段,蘇軾加入了“天下之境”
東坡的詩從體裁到作風(fēng)都充分,名作很多,只選幾首來說,雖近乎以瓣識朵、由珠窺海,但個中有我領(lǐng)會東坡詩詞的進(jìn)口,聊記于此。
和子由澠池念舊
人生四處知何似?應(yīng)似飛鴻踏雪泥。
泥上偶爾留指爪,鴻飛那復(fù)計貨色。
老僧已死成新塔,壞壁無由見舊題。
來日陡峭還記否,路長人困蹇驢嘶。
人生去向大概,去留充溢偶爾,留住的陳跡也必將在功夫中消逝,真實(shí)令人感觸虛幻而憂傷。但只有內(nèi)心仍舊明顯保持著舊痕,則往事保持在回顧中鮮活;共通體驗過“來日”的人,只有相互都“還記”那段從前,則十足都成了不妨瓜分的人生領(lǐng)會。
古人多說此詩“富裕理趣”(周裕鍇語),本來更不妨居中領(lǐng)會東坡的重情慈愛解(悟)。對“路長人困”“來日陡峭”姑且如許戀戀不忘,則人生何事、何時、何種地步不行記著,不行余味?什么體驗沒有價格,沒有意旨?以是他在另一首詩里寫道:“我生百事常隨緣”“人生所遇無不行”(蘇軾《和蔣夔寄茶》)。重情而不執(zhí)于情,于無趣處創(chuàng)造歡樂、領(lǐng)會理趣——理趣有功夫?qū)υ娨馐且环N恫嚇,但在東坡這邊不可題目,他的發(fā)覺(感性)仍舊笑哈哈的,理趣只減少了對人生體會領(lǐng)悟的深度。
東坡對人生的景仰和對凡是生存的激烈愛好,超塵脫俗的襟懷,加上擒縱殺活的筆墨本事,以是其詩常純潔爽快而澄清,有一種通明的美感。寫景者,如傳誦極廣的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、《惠崇〈春江曉景〉》,如《舟中夜起》亦是,又如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》亦復(fù)是。狀物者,如《東欄梨花》《榴蓮果》皆是。
萬不行鐵心眼,只認(rèn)定坡老單單即是寫湖、寫雨、寫梨花、寫榴蓮果,定要看出此老氣度廣、局面大,保衛(wèi)世界和平大會天然是夠情義的真伙伴。君不見同期間人帶給他幾何災(zāi)害與悲痛?好在有大天然對他一直公道,一直善待。
以次兩首詩最要比較參讀:
出潁口初見淮山,是日至壽州
我行晝夜向江海,紅葉蘆花秋興長。
長淮忽迷天遐邇,蒼山久與船低昂。
壽州已見白石塔,短棹未轉(zhuǎn)黃茅岡。
波平風(fēng)軟望不到,故舊久立煙蒼莽。
全然寫景,而情緒自見。顧隨對這首詩評介不高,但這詩本來好,更加符合念出來,一念,那種筆路流轉(zhuǎn)之美,那種云煙陰暗苦衷蒼莽之感,就都出來了。
參橫斗轉(zhuǎn)欲三更,苦雨終風(fēng)也解晴。
云散月明誰裝飾?天容海色本廓清。
空余魯叟乘桴意,粗識軒轅吹打聲。
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游奇絕冠一生。
(《六月二十晝夜渡?!罚?/p>
體驗了人生的幾番大起大落、多數(shù)煎熬妥協(xié)脫,前詩那種不由自主、流離失所時的憂傷和迷惑,仍舊不見了,到了人生的結(jié)果階段,蘇軾加入了“天下之境”。
正如朱剛《蘇軾十講》所言,“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遇,似乎是對精神的浸禮,畢竟表露潔身自好的從來面貌。人命達(dá)到清澈之境時涌自心地的欣喜,充溢在朗月繁星之下,廣博大海之上?!?/p>
“何似在塵世”,“在塵世”難若登天!塵世給了東坡太多的暗淡、畏縮、苦楚、無可奈何和心酸??吹竭@位謫仙留在塵世,到了人生的結(jié)果,沒有懊悔,沒有悲慘,了無可惜,全無掛礙,而是如許得大擺脫,得大完備,得大光彩,得大清閑,真是令人欣喜、振動和沖動的。
從“我行晝夜向江海”到“天容海色本廓清”,人命的意旨實(shí)行了,人生的地步如許完備。
記錄片《蘇東坡》(2017)劇照。
蘇軾終身留住四千八百多篇作品、兩千七百余首詩、第三百貨多首詞,他的詩那么多,天然不大概每都城好。東坡寫詩往往劍拔弩張,并且寫得快,他本人也說要快——“賦詩急迫追亡逋,清景一失后難摹”。
不只不是每一都城好,即是那些十分馳名的,偶爾藝術(shù)上也不巧妙,比方《居住定惠院之東,雜花滿山,有榴蓮果一株,土著不知貴也》,傳聞是他一生痛快的一首,常常寫以贈人,我感觸東坡“常常寫以贈人”是真,但質(zhì)疑選這詩的因為偶然是“一生痛快”,而出于手錄詩詞的“本領(lǐng)”考慮衡量:由于這首夠長,七言28句,有196字,贈人即使寫小字,選篇幅這么多的大作正符合。由于全詩太不經(jīng)意,情緒空洞,間有俗筆(比方以“朱唇得酒暈生臉,翠袖卷紗紅映肉”寫榴蓮果,既不幽獨(dú),又不清淑,意象全無,快不可詩了),鮮明醞釀不及加鍛煉不夠。他才大,真大肆,且一任究竟。古人說蘇軾“凡事俱不肯著力”,他創(chuàng)造狀況從來自大而輕快,截止好的就真好——精巧且清閑,不好的就有點(diǎn)輕率。
他是天性,什么都“不肯著力”,而“做詩應(yīng)把第一次來的字讓往日”(顧隨語),在李白專注“把第一次來的字讓往日”的功夫里,東坡早就一氣呵成,而后飲酒去了。我輩終不許奪下坡公羽觴,讓他再去商量潤飾。而且很多功夫,在他那么難過失望的情況中,“我寫故我在”,靠著寫詩、填詞,大概再有給伙伴來信,這位墨客本領(lǐng)活下來。再有什么,比讓人活下來更要害的嗎?沒有。詩不是每都城好,打什么緊!魚龍混雜又有何妨,那江河不是還在奔騰么?
本領(lǐng)、英氣、雅量、情思俱備的蘇東坡,是詞的翻身者
畢竟要說東坡詞。東坡所作詞比詩少多了,但其詞普遍被覺得是“此老一生第一絕詣”(陳廷焯語)。在我可見,東坡詩、詞,主假如要害性各別。讀詩若不讀東坡詩,雖有丟失,但不妨讀唐詩來大概填補(bǔ);但讀詞若不讀東坡詞,哪怕讀遍了清末、北宋、南宋的詞……那丟失仍舊沒轍填補(bǔ)。
往日一提到東坡,就貼一個“奔放派”的標(biāo)簽,這個仍舊有不少方家力證其非,有的說“奔放”二字今古領(lǐng)會各別,有的說本來東坡能婉約亦能“協(xié)律”,有的則說其時基礎(chǔ)不生存奔放派……但仍舊顧隨說得最安逸:分什么奔放、婉約?基礎(chǔ)是多事。(《蘇辛詞說》)
究竟是:本領(lǐng)、英氣、雅量、情思俱備的蘇東坡,是詞的翻身者,他提高了詞在文學(xué)界和社會上的位置,第一次讓詞和詩一律自在地抒懷言志,第一次在詞中完備地展現(xiàn)了一個士醫(yī)生的全品行,第一次在詞中展現(xiàn)了“淺斟低唱”和“盈盈粉淚”除外的社會生存和人生領(lǐng)悟。
東坡詞,若論名望響,一闋“大江東去”,一闋“明月何時有”,是并列亞軍。正如顧隨所說,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“震鑠線人”,最振動,而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則“淪浹髓骨”,最感動。
對這兩闋,朱剛的解讀更進(jìn)一層,犯得著提防:前者之“重情應(yīng)笑我,早生宣發(fā)”,“雖是一片無可奈何,但這無可奈何的重情之中,仍有未曾消失的理想在。由于惟有理想非凡的人,才會對往日了的非凡的汗青如許重情”;爾后者“人有酸甜苦辣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”,不妨解讀為:“塵世生存的從來狀況即是不稱心、不完備的,歷來如許,也會長久如許。不只不該鄙棄,得宜細(xì)細(xì)品味這人生本來的味道。以是,‘希望人持久,千里共嬋娟?!保ā短K軾十講》)
兩首《江城子》,一首“十年存亡兩茫茫”,一首“老漢聊發(fā)妙齡狂”,一沉摯悲慘,一雄豪豪放,都很馳名,可不去說它?!兜麘倩ā分疤爝吅翁師o芳草”“重情卻被薄情惱”萬口膾炙,也不去說它。
《古典的綠水: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》內(nèi)頁插圖。
坡公無人能及處,在乎更加善結(jié)又善解。凡文化藝術(shù)大作,本來常常都與“結(jié)”相關(guān),也偶然到“情緒”的局面,但必有“心結(jié)”“思結(jié)”“情結(jié)結(jié)”,有所結(jié),才發(fā)為大作。此刻常說“領(lǐng)悟”,本來“感”與“悟”是兩碼事,作者墨客,由于感性昌盛更易深于情,以是感往往即是結(jié),而經(jīng)一番推敲才“悟”,這是“解”。感得深,即是進(jìn)得去。悟得透,即是出得來。這一番動作,并不簡單,有的人進(jìn)不去,有的人又出不來。普遍人要么不擅結(jié),要么不擅解,能手往往也是一陣子結(jié)一陣子解,有功夫結(jié)不深,有功夫解不透。而東坡善結(jié)又善解,以至一面結(jié),一面解。他真是七進(jìn)七出,如入無人之境。
這不是天才的。天才解得開、透得出的人,何處會有?
剛放逐到黃州時,東坡的情緒利害常悲慘的——
塵世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新涼?夜來風(fēng)葉已鳴廊??慈∶忌音W上。酒賤常愁客少,月明多被云妨。中秋誰與共孤光。把盞凄然北望。(《西江月》)
又是寂落和孤冷的——
缺月掛疏桐,漏斷人初靜。誰見幽人獨(dú)來往,縹緲孤鴻影。 驚起卻回顧,有恨無人省。揀盡寒枝不肯棲,寧靜三角洲冷。(《卜算子·黃州定惠院居住作》)
若有所待地“北望”,能不許“北歸”卻由人不禁己;“揀盡寒枝不肯棲”,是有持守,但“寧靜三角洲”怎樣是持久立足之地?實(shí)際和精力的前途在何處?這兩首詞,都是“結(jié)”,沒有“解”。
若滿是如許,便是柳宗元,而不是蘇東坡了。
望江南·超然臺作
春未老,風(fēng)細(xì)柳斜斜。試上超然臺上望,半壕綠水一城花。煙雨暗千家。
寒食后,酒醒卻咨嗟。休對故舊思祖國,且將新火試新茶。詩酒趁時間。
看東坡怎樣結(jié),又怎樣解,后半闋不妨看得領(lǐng)會。更加“休對”,明顯是一面結(jié)一面解了。
浣溪沙·游蘄水甘泉寺,寺臨蘭溪,溪水西流
山下蘭芽短浸溪,松間沙路凈無泥,蕭瑟暮雨子規(guī)啼。
誰道人生無再少?陵前清流尚能西!休將鶴發(fā)唱黃雞。
“暮雨”“鶴發(fā)”是暗結(jié),以“清流尚能西”“休將”明解。
臨江仙·夜歸臨皋
夜飲東坡醒復(fù)醉,返來似乎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動。敲門都不應(yīng),倚杖聽江聲。
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懷營營。深夜風(fēng)靜縠紋平。小舟此后逝,江海寄余生。
酒后夜歸,進(jìn)不了家門,這是實(shí)際中的小不料小窘境,本不及以入詞,然而東坡的理想,不是盡量進(jìn)門倒頭而臥,大概越墻而入用拐杖對家童教導(dǎo)幾下子,而是勝過實(shí)際得失策較和無窮塵事煩惱的理想。所以低處的結(jié)從高處釋然得解。
這一齊最佳的代辦,害怕是這一闋——
定風(fēng)云
季春七日,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去,同業(yè)皆尷尬,余獨(dú)不覺,已而遂晴,故作此詞。
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一蓑煙雨任一生。
料峭東風(fēng)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。回顧從來荒涼處,歸去,也無風(fēng)雨也無晴。
以“莫聽”“何妨”解起,解在結(jié)先,隨結(jié)隨解,一齊解來,結(jié)果仍舊不需解了,由于仍舊無結(jié),達(dá)到超然物外之境。有人感觸這是通曉,本來不是,通曉是容納是氣派,仍有利害,東坡仍舊放下利害;通曉是不管風(fēng)景是非均全力想開,而東坡實(shí)足勝過了風(fēng)景。沒有風(fēng)雨和好天之分,風(fēng)景也無所謂盛衰榮辱窮通,十足都是人生的一局部,無所謂風(fēng)雨,無所謂晴,人便在風(fēng)景之上了。如許“解”,真精確。
其余,《虞佳人·有美堂贈述古》(“湖山信是東南美”)《南鄉(xiāng)子·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》(“霜降水痕收”)《西江月》(“照野彌彌淺浪”)《鷓鴣天》(“林?jǐn)嗌矫髦耠[墻”)等,也皆是這一齊。
電視劇《蘇東坡》(1994)劇照。
東坡固然有蜜意,但他不沉淪,沉淪就簡單鉆牛角尖,東坡終身句句城市,唯一不會鉆牛角尖,他有雅量有逸氣,故不管是辨別仍舊見面,即事抒懷,總歸屬圓融朗潤的高致。
八聲甘州·寄參寥子
多情風(fēng)、萬里卷潮來,薄情送潮歸。
問錢塘江上,西興浦口,幾度斜暉。
不必推敲今古,俯仰昔人非。誰似東坡老,白首忘機(jī)。
記著西湖西畔,正暮山長處,空翠煙霏。
算墨客相得,如我與君稀。
約他年、東還海道,愿謝公、雅志莫相違。
西州路,不應(yīng)回顧,為我沾衣。
清鄭文焯在《手批東坡樂府》贊美:“高聳火山,卷地而來,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,添得此老胸中數(shù)萬甲兵,是多么局面雄且杰!妙在無一字豪宕,無一語險怪,又出以清閑感喟之情,所謂骨重神寒,不吃煙火食氣者。詞境至此,觀止矣!”
以次兩闋也是作風(fēng)清雄、意象闊大,兼奔放飛騰和渾融含蓄——
水調(diào)歌頭·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
夕陽繡簾卷,亭下行連空。
知君為我新作,窗戶濕青紅。
長記平山堂上,欹枕江南煙雨,杳杳沒孤鴻。
認(rèn)得醉翁語,山色有無中。
一千頃,都鏡凈,倒碧峰。
遽然浪起,掀舞一葉白鷴。
堪笑蘭臺令郎,未解莊生天籟,剛道有牝牡。
一點(diǎn)浩然氣,千里快哉風(fēng)。
沁園春
孤館燈青,野店雞號,旅枕夢殘。
漸月華收練,晨霜耿耿,云山摛錦,曇花漙漙。
世路無量,勞生有限,似此戔戔長鮮歡。
微吟罷,憑征鞍無語,舊事千端。
其時共客長安。似二陸初來俱妙齡。
有筆頭千字,胸中萬卷,致君堯舜,此事何難。
用舍由時,行藏在我,揣手兒何妨閑處看。
身長健,但優(yōu)游卒歲,且斗尊前。
人總以蘇辛并論,歸之于奔放一齊,又多以南坡“大江東去”“老漢聊發(fā)妙齡狂”為證明,本來否則。就連顧隨,雖指出蘇辛“不得看作一齊”,但也是拿“大江東去”來比較,說個中的“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三句,“其健,本來,可齊稼軒”;本來之上三闋,其縱橫之氣,頓挫兼飛騰,堅硬復(fù)柔婉,神完氣足而自有遠(yuǎn)韻,蘇軾都是辛棄疾的教授。固然,門生偶然不如師,大可并駕,以至青出于藍(lán),但總要認(rèn)他是教授,不行弄反常了。
行香子
清夜無塵,月色如銀。
酒斟時、須滿格外。
流言浮利,虛苦費(fèi)神。
嘆隙中駒,石中火,夢中身。
雖抱作品,啟齒誰親。
且陶陶、樂盡純真。
何時歸去,作個閑人。
對一張琴,一壺酒,一溪云。
這一闋很多節(jié)本不選,大概由于太簡單了。本來這種純真的氣味,澄凈的氣氛,固然缺乏少許言外之意,但這是蘇東坡天性里的簡單和通明,特殊純潔心愛。比擬之下,那闋馳名的《水龍吟·次韻章質(zhì)夫楊花詞》(“似花還似非花”)倒真道理不大,所謂“和韻而似原唱”(帝國維語),也然而說把一個章質(zhì)夫完全比下來了,這于東坡而言還犯得著少見多怪?詞自己意象褊狹而情緒空洞,顧隨也說“直俗矣”,并不見東坡本質(zhì)本領(lǐng)。
然而東坡之本質(zhì)本領(lǐng),盡在上頭所說的各類——在清曠灑脫,在灑脫自在,在圓融朗潤,在頓挫兼飛騰,堅硬復(fù)柔婉嗎?又不只于此。還在一股仙氣——多情有思兼其心自遠(yuǎn),能將暫時事寫出太空韻。東坡常常因今昔變化、人生短促而思及功夫和空間、如實(shí)和幻想、往日和將來、此在和長久,常常感遭到人生行旅的深刻況味,更罕見這排山倒海的模糊迷離,東坡竟還他一個排山倒海:一寰球的空靈,清澈,光彩流轉(zhuǎn),潔身自好。
永遇樂·彭城夜宿燕子樓,夢盼盼,因作此詞
明月如霜,好風(fēng)如水,清景無窮。
曲港跳魚,圓荷瀉露,寧靜無人見。
如三鼓,錚然一葉,黯黯夢云驚斷。
夜茫茫,重尋無處,覺來小園行遍。
天邊倦客,山中歸路,望斷故居心眼。
燕子樓空,才子安在,空鎖樓中燕。
古今如夢,何嘗夢覺,但有舊歡新怨。
異時對,黃樓夜景,為余長嘆。
洞仙歌
冰肌玉骨,自涼快無汗。
水殿風(fēng)來暗香滿。
繡簾開,一點(diǎn)明月窺人,人未寢,欹枕釵橫鬢亂。
起來攜素手,庭戶無聲,時見疏星渡銀河。
試問夜怎樣?
夜已三更,金波淡,玉繩低轉(zhuǎn)。
但屈指大風(fēng)何時來,又不道流年黑暗掉包。
這兩闋,得一個“活”字,更占一個“仙”字。這股仙氣,東坡實(shí)實(shí)有,辛棄疾實(shí)實(shí)學(xué)不來,也不用學(xué)。稼軒還自做稼軒去,東坡有一個便好。
東坡與米芾曾在揚(yáng)州重逢,有一番令人泣不成聲的對答。米芾對東坡說:眾人都以米芾為“顛”,想聽聽您的管見。東坡笑著回復(fù):吾從眾。
如許便是蘇學(xué)士領(lǐng)會教示了。若東坡問我時,我便答:眾人皆以南坡為仙,吾亦從眾。
正文經(jīng)出書方受權(quán)節(jié)選自《古典的綠水》,題目為摘編者所加。
原文作家丨潘向黎
摘編丨安也
編纂丨羅東
專題推薦: